2025年7月8日 星期二

一場社會靈性運動

 新時代

自《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維護國家安全法》(以下簡稱「國安法」)於20206 30日頒布以來,香港的公開遊行活動明顯減少。這不僅因為籌辦者顧慮觸犯國安法,更因為警方對發出「不反對通知書」的審批更嚴格。政府以「由亂到治」,再邁向「由治及興」來形容國安法實施後的香港局勢。20256 17日,行政長官李家超表示,截至目前,共有332人因涉嫌違反國安法被捕,即平均每年約66人。以警方每年拘捕約3萬人計算,涉國安法的僅佔0.2%。他認為,這反映出國安法實施是謹慎和認真,只針對極少數危害國家安全的人士。前保安局長、新民黨議員黎棟國指出,一般市民奉公守法,「根本不會有機會觸犯相關罪行」。然而,這真的是香港市民的共同經驗嗎?我有朋友工作的非政治組織和媒體因國安法而無奈地結束;有朋友選擇移居海外;有從事教育的朋友因此辭職;也有關心社會的朋友選擇沉默,不再對政府施政發表意見。這些現象究竟反映他們「身有屎」、國安法的有效性還是公民社會的萎縮?

在一個處處以「國家安全」與「愛國者治港」為核心價值的社會中,我們該如何生活?作為以神學為志業的人,我關心不僅教會如何在這樣環境中活出其生命力,更關注神學如何詮釋當下社會的靈性和踐行,並參與其中。神學詮釋不僅是一種知識技巧,更是一種靈性,關乎辨識聖靈的工作。本文將聚焦於:神學如何在當下的政治與社會處境中,詮釋其中的靈性與踐行,並尋找信仰與公共生活之間的可能交會。

「圍爐」

「圍爐」是近年社會常見的詞彙,其核心是一群人走在一起,彼此給予時間、問候和照顧,達致互相打氣的效果。「圍爐」往往是非組織性的、自發的,甚至短暫的。「圍爐」向受創傷者傳遞一個訊息:無人是孤島,我們有彼此,並每個人都能為他人做點事。隨著時間推移,「圍爐」出現了兩種發展趨勢。第一,「圍爐」不停在吹水和即興層面,更有計劃地發生。例如,讀書會、電影分享會。「時代艱難,讀多啲書飲多啲水」漸漸成為「圍爐」的理念之一。第二,「圍爐」一詞漸漸被建制派和政府挪用,例如,將某些網上節目命為「圍爐」。前者的「圍爐」帶有提升生命質素,後者的「圍爐」以宣傳為主。

說回來,「圍爐」為政治格局引入一個重要元素,即強調政治的有效性不應掩蓋對人的關懷。我認為「圍爐」與基督教的聖餐有深刻相似之處。一方面,聖餐中強調參與者之間的合一、彼此相愛和寬恕與對差異的慶祝,為「圍爐」提供了靈性上的參照。事實上,「圍爐」也可能形成排他性的小圈子,即異見者有他們的「圍爐」,親建制派者亦然,甚至不同異見者之間也各自為營,彼此對立。「圍爐」本意是團結和支持;反諷的,它可能無意中強化排他主義和分裂。聖餐禮所彰顯的共融和團契,不僅促進真正的「圍爐」,也批判那種建立在二元對立、妖魔化敵人與排斥多樣性之上的「圍爐」。

另一方面,「圍爐」的自發性和適切性行動,啟發教會如何在人的真實場景實踐聖餐的意義。我認為教會的合一運動本身就是一種「圍爐」,但合一運動不僅是教會之間的合一,更是在基督裡,眾生萬物的共融與同歸於一。因此,教會要思考如何與社會的邊緣群體「圍爐」或如何參與已經發生的各種「圍爐」,並從中要作出自己根本性的轉化。

「圍爐」關乎人與人的連繫、人與人的彼此鼓勵。他們卻孕育出一場社會靈性運動,即政治是對人的關懷。無論時代多麼艱難,我們不要放棄對人的關懷。「圍爐」提醒我們有彼此。

「初心」

「初心」是另一常聽到的詞彙,意思是「真心、最初的意圖、起初的願望」。在艱難時代,香港人以「初心」彼此勉勵,試圖克服挫折和無力感。守護和堅守「初心」成為當代香港人的一個存在課題。我欣賞香港人這份對「初心」的關注和肯定,因為「初心」為這座城市注入生命力。像大船的錨,「初心」讓人在風雨漂遙的時代,人仍知道他們所堅持,並藉此保持清醒。所以,我認為「初心」是一場社會靈性運動,挑戰一個只講功利、享受和意識形態的社會。然而,「初心」究竟是甚麼?若不同群體會各有其「初心」,甚至彼此間有衝突時,我們如何界定「初心」呢?個人的「初心」是否不可轉變?「初心」是否也可能演變為一種情感或道德勒索?

查實,香港人對「初心」的關注並非新鮮事。以六四事件為例,對某些人而言,立場的堅持就是「初心」的體現(當時未使用「初心」一詞),即不可改變、不能改變的信念。改變立場即被視為背叛。但對另一些人而言,「轉軑」不是甚麼一回事,或許,因為他們從沒有「初心」或從不看這事是他們的「初心」。那麼,「初心」到底是甚麼?

耶穌在登山寶訓中提供一個參考。他說,「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上主。」(馬太福音5:8)。在猶太傳統中,得見上主取決於一個人是否遵循宗教潔淨和不潔淨律法相關,但耶穌指出另一條道路,就是清心。即使根據宗教律法被視為不潔的殘障者,只要清心,也能見上主。然而,清心並非道德上的無瑕,否則,這淪為宗教改革要批評的行為稱義。清心是一種靈性狀態:沒有虛假、不以自我為中心、真誠地尋求上主,並願意讓神轉化生命。清心是一場向外敞開、面向他者的靈性旅程,不被私慾所污染的靈性狀態所以,若一個人的「初心」缺乏對他者的開放與關懷,那便不是「初心」,而是野心、偏執或自我中心的投射。按以上理解,「初心」的重點不是可變或不可變,而是每一刻向上主、真理和愛重新開放的邀請。

在艱難時代,仍有很多香港人努力守護他們的「初心」,向真理和愛重新開放,活出磊落光明,並嘗試不同創意行動,實踐對人的真誠關懷。他們向教會展現了甚麼是清心的人。

政治生活形態

黃色經濟圈曾是香港人理念和實踐。簡單來說,它以消費作為政治參與的方式。它可被視為一種「消費逆權」或「良心消費」,其背後蘊含對公義、自由與身份認同的追求。我們無需將黃色經濟圈過度浪漫化。事實上,曾有部份所謂的黃店之間存在競爭,爭相證明自身更「黃」;亦曾有些黃店餐廳沒有專注提供優質食品、服務水平或勞工權益。雖是如此,黃色經濟圈仍為生活開拓了新的可能。第一,市民意識到,消費本身可以成為實踐價值的方式。這是一種對充權的體驗。第二,價值觀融入日常生活,轉化為一種生活方式,無形中深化了對理念的認同。第三,生活方式的政治性既可個人化,也可集體化,具備宣傳、動員與集體行動的潛力。例如,在多家媒體停運後,新媒體透過眾籌或 Patreon 模式持續運作,而市民的有意識訂閱正是一種政治生活形態的展現。或許,黃色經濟圈未能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但它無疑肯定了公民的力量——在日常中實踐信念,讓價值不只是口號,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黃色經濟圈是一場由自我意識和個人生活方式轉化驅動的運動。在神學層面上,我認為它與「基督徒的彌賽亞式生活」的概念存在某種共嗚。「彌賽亞式」一詞本質上指向基督,而基督論的核心是基督是主。「彌賽亞式生活」意指教會作為盼望之民,在對基督的歷史記憶和對其國度的盼望之間生活。在這居間期,信徒展現出一種以開放、平等、自由、友誼和和平為特徵的生活樣貌。這不僅是另類政治的展現,更挑戰當下政治現實。這樣的神學視野,與黃色經濟圈的實踐產生了互補與啟發作用:第一,基督徒的彌賽亞式生活補足黃色經濟圈所追求的價值內涵,將信仰中的公義與和平具體化於日常選擇之中。第二,黃色經濟圈則讓彌賽亞式生活不再停留於宗教理念或教會內部生活,而是成為一種可實踐於日常的生活方式,讓信仰走入街頭。從此來看,教會的門徒培育就是一種政治生活形態。

這是一場社會靈性運動,不但因其根值於日常生活的,更因其承載價值的引導與召喚。

文化框架觀點

近幾年,香港人孕育出的「圍爐」、「初心」以及政治生活形態等經歷,並非一種迎合政治,而是一種文化框架觀點(cultural framing perspective)。所謂社會運動的文化框架觀點,是指「一群人有意識地採取策略性努力,形塑對世界和自己的共同理解,從而作出和推動集體行動。」這些框架透過「隱喻、符號和認知線索,闡釋問題,並提出可能的應對方式」。「圍爐」、「初心」以及政治生活形態正是這樣文化框架。它們提供了共同理解的基礎、發掘了自己資源、釐清問題、確立目標和行動。參與「圍爐」者或許背景各異,但因為「我們有彼此」,他們積極推動「圍爐」文化。這是情感連繫。為了守護「初心」,香港人選擇磊落光明地生活,並努力成為最好的自己。這是道德釐清。政治生活形態則見證每一個人都可以為建立公義社會貢獻一份力量。這是集體抗逆的力量。「圍爐」、「初心」以及政治生活形態的共同特徵是它們更多關注情感層面,人與人之間的真誠互動,而不僅僅專注於政治機遇或動員結構。所以,這是一場以靈性為本的社會運動。正如謝波德(Benjamin Shepherd)提醒我們,「改變根深蒂固的壓迫體系,需要情感態度和智力態度的轉變」,而這場由「圍爐」、「初心」以及政治生活形態等所構建的一場社會靈性運動,正是推動這轉變的力量所在。

《不赦之罪》— 電影後分享

 三個世界

近年來,香港製作的電影中出現了許多以小品題材為主題的作品。從經濟角度來看,這種現象反映了投資電影的資金減少,但同時也因為有電影發展基金的資助,即使資金有限,這有助更多新一代導演實現他們拍電影的夢想。從社會政治角度來看,自2019年以來,香港社會陷入後創傷時代。小品題材的電影帶有治療作用,因為他們講述是個人、生活和現實,讓人正視生活的荒謬和可能性。隨著這些小品題材電影的出現,電影後分享會也隨之興起。由於這些電影主題主要來自本地經驗,參與分享會的人就很多元性。這是公民社會,不純是自己人「圍威喂」之聚。

我不是一個電影發燒友,但若要選擇電影的話,我會傾向選擇視覺效果較為強烈的動作片。一般來說,動作片的說故事能力較弱。我解釋我的選擇與我的工作有關。因為我主要是閱讀和研究,所以,我需要一些脫離說理和超現實影像,以調劑生活。說回來,這是我第一次參與電影後分享會,而這齣電影是《不赦之罪》。這場分享會有近100人參加,兩位年青導演到場。參加者很積極表達他們的意見,彼此交流,一個小時過得很快。

在分享會上,我先介紹二閱讀文本(電影)的三個世界。第一,文本後面的世界。即《不赦之罪》的拍攝時間、當時的社會政治氣氛怎樣、電影行業發展情況等。第二,文本裡面的世界。即文本的目的、關注和表達方式。所以,有導演在場是一件好事,因為他們可以解釋他們創作意圖和拍攝手法。第三,文本前面的世界。即讀者如何解讀這文本,而讀者的解讀受其個人經歷、情感和關注的影響。電影後分享會的重要性在於將這三個世界在同一時空出現,彼此互動。導演可以從觀眾分享中而對自己作品有新發現;同樣地,觀眾也可以透過導演的解說更深入了解其作品。然而,互動的目的並非在於找到唯一正確解讀,而是展現文本可能具有的多重面向。一個有生命力的文本就是他鼓勵多元的解讀,而不需以正確自居。聖經之所以具有生命力,因為上主的道正鼓勵多元詮釋和互動,而不是追求所謂「正確」解讀呢!

表裡一致

《不赦之罪》是以基督宗教為背景的電影,其吸引力有三方面。第一,寬恕和救贖的主題不僅限於宗教層面,更是人與人之間的真實情感體驗。可惜的是,許多基督徒與非基督徒觀眾將此主題約化為宗教議題。第二, 2019年社會運動後,和平與復和與我們距離越遠。如何對待曾傷害我們的人和如何面對我們曾傷害的人成為社會某種集體創傷。第三,兩位青年導演有話要向社會說。

故事以一個牧師家庭為背景,牧師的身份成為劇情張力的核心之一。作為福音使者,牧師是被差派宣告寬恕和悔改的福音,但他是否真誠相信自己所宣告的,成為焦點之一。這牽涉到表現的我doing)與存在的我(being)之間的關係。現實生活中,這兩者不必需要一致。這不一定是壞事,甚至有這需要呢!例如,某些人從事厭惡性的工作。返工就想放工,放工就不想記掛工作的事。雖是如此,但這不等於持這樣工作態度的人就必然懶散。反而他們視工作時只出賣勞力,不出賣自我。社會對某些職業(例如,特首、教師、醫生、牧師)卻要求表裡一致,但這反映了甚麼意識形態。雖然這故事集中牧師陷於自我矛盾,但我認為這份自我矛盾在其他職業和人生階段也會出現。

《不赦之罪》,牧師面對的挑戰是:他是否如上帝般真誠地寬恕那位曾侵犯他女兒的人?牧師當然可以做好他的工作(代上帝宣告寬恕),但若不認同,他如何自處?有其他選擇嗎?故事描述他如何自處,並努力說服自己認同上帝的寬恕。最終,他選擇離開牧師一職,轉而成為做的士司機,因為他無法在牧師一職上,面對分割和對立的表現的我與存在的我。然而,轉職沒有為他帶來自由,他仍要面對在崩潰之邊的存在的我。

牧師娘並非不相信寬恕的價值,而是坦承自己當下無法做到。她對牧師的不滿,因為他接納施暴者(早期),卻忽略受害者家屬的感受。可能因職業的不同,她可以跳出宗教道德規範,反而更能真誠地面對自己與他人。她甚至阻止了牧師對施暴者的報復行為,並向施暴者表達自己的感受,「你好瘦,記得食多啲 。」有趣的,牧師娘是護士。某程度,她也有可能落在牧師的矛盾中。即若求助者是這位曾侵犯他女兒的人,她仍會提供專業的醫療照顧嗎?

除了牧師和牧師娘外,施暴者也在矛盾中。雖然他已接受了法律懲罰,並在信仰中悔改,獲得上帝寬恕,但這並不能取代受害者的寬恕。或許,受害者及其家屬的寬恕或許能為他帶來一點情感的舒緩,但他的存在的我只能在懺悔中度過。

寬恕他人、寬恕自己、接受寬恕,是否能為受傷的存在的我帶來醫治?在人世間,寬恕所帶來的醫治是有助終止已製造的破壞之延續和擴散。寬恕是一個過程,不是個別者的獨立和單一行動。它需要社群、法律、教育等配合。然而,寬恕是存在的,我們假裝不了,也無需假裝。在寬恕下,我們面對自我,也被呼喚超越自我。

吾是吾身

《不赦之罪》是一個有關身體的故事。悲劇的出現是那名女孩誘惑那名男孩用他的裸露身體方式與她聊天,並在過程中私下拍攝照片,隨後將該男孩的裸照在他們的同學中傳開。對男孩而言,這不僅是情感的受騙,更是身體的侵犯。將別人的裸照公開不是新鮮事,然而,《不赦之罪》卻將角色掉換,即受害人是男性和加害者是女性。導演是否企圖打破性別意識?或許,他們只想說:無論性別為何,面對裸照被公開,傷害都是一樣的深刻。

男性之間若存在仍未解決的不和時,往往會選擇用拳頭解決。那麼,當衝突發生於男女之間,又會如何處理?傳統觀念主張「男人不打女人」。原因可能是男性識到雙方體力懸殊,不想讓人指摘「大蝦細」。然而,在這故事裡,男孩卻用強姦方式報復這女孩。對女性而言,被強姦不僅是身體上的傷害,更是一場深層的心理和情感創傷。她們會質疑,「我還是原本的我嗎?」同時也感受到「不再擁有自己的身體」的掌控。導演為何選擇以強姦方式作為男性對女性的報服方式?這是對男性化約嗎?還是因為在各種暴力化中,強姦女性被視為最無可赦的行為?

故事繼續發展,那名女孩懷孕了。作為牧師的父親,因宗教信念反對她墮胎或終止懷孕。牧師的觀點似乎難以理解,但在一些國家,法律亦禁止墮胎。然而,父親的堅持實質上成為對女兒身體的控制與干擾,而女兒的反抗,則是選擇自殺。反諷的是,當她終於奪回對身體自主時,也同時失去了生命。在身體自主與外在壓迫之間,她選擇以極端方式保護自己。事實上,有些地方的女性也有類似經歷。而若說她第一次傷害來自男孩的施暴,她的第二次傷害,無疑來自她作為牧師的父親。或許,我們可以大膽假設,牧師如何對待傷害他女兒的那個男孩,其實正是他面對,甚至補償自己對女兒傷害的一種方式。

男孩因性侵女孩而被判入獄。坐監,基本上是一種針對身體的懲罰。雖然現代監獄已沒有鞭笞等肉體刑罰,但在囚者仍因身體被限制而失去自由。放監後,他後來成為基督徒。牧師要求他背十字架上山。這是一種苦行,即透過對身體的受苦,達至心靈的中淨化。救贖包括補償和淨化,而這一切都離不開身體。

故事的尾聲,牧師娘向那男孩說,「你好瘦,記得食多啲 。」這話又回到身體課題上。雖然牧師娘未能寬恕,但她沒有詛咒那男孩,反而關心他的身體。身體再成為大家的焦點。

劇中每一個人都與「身體」緊密交纏:被觀看的、被侵犯的、被控制的、被禁錮的、被懲罰的,最後又成為救贖的媒介。

罪的擴散 (未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