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日 星期六

符號—聖殿被毀 (約二13-22)



 生活世界的實物,不只是實物意義,更是一種符號,甚至實物意義是從符號而來。例如,團年飯不只是食飯,食甚麼已是一種符號。此外,團年飯含意家庭關係、族群身份等。然而,同一事物對不同人會是不同符號,所以,有人重視團年飯,有人卻不是。

約翰福音是一卷很刻意用符號的書,作者用了七個符號描述耶穌的「神蹟」。七本身也是一個符號,代表完成。例如,上主六日創造世界,第七日是安息。啟示錄用七間教會、七個印記、七個嚮號等。約翰指的七個符號,分別為水變酒(二1-11)、預言聖殿被毀(二13-22)、醫治大兒子(四46-54)、畢士大池的病者得醫治(五1-15)、饑餓的五千人(六1-15)、瞎子得醫治(九)、拉撒路復活(十一)。符號重點不是一件超乎理性可解釋的事情,而是這事的指向。例如,耶穌醫治瞎子是指向祂是世界的光、耶穌使拉撒路復活是指向祂是生命和復活的主,勝過死亡。所以,當耶穌潔淨聖殿時,約翰重整猶太人的問題為,「你能顯甚麼神蹟(符號)給我們看,表明你可以做這些事呢?」有趣的,耶穌用一般人理解神蹟的方法,回答他們,「你們拆毀這殿,我三日內要把它重建。」耶穌的回答引發起討論是因為這是超乎理性可理解的,即46年建起的聖殿如何可能在 3日重建。當猶太人著緊於耶穌所講的表面意思,卻不明白這符號,即耶穌象徵聖殿,並從死人中復活

話說回來,要猶太人和門徒明白這個符號並不易,因為這符號跟其餘六個符號很不同。例如,那六個符號是即時發生,但這個符號卻不是。或許,耶穌講這符號的目的不是要他們即時明白,而是提醒他們。所以他從死人中復活以後,門徒想起他曾說過這事,就信了聖經和耶穌所說的話。

聖殿折毀與重建是一個甚麼符號?除了耶穌復活,我認為

第一,聖殿被毀的符號向我們說,要從受苦和受死的耶穌認識上主的能力。耶穌復活了,但我們對復活的主認識很有限。所以,我們對復活的我們有很多想像。例如,有信徒認為在天上常常唱詩歌,有信徒認為唱得很累。因此,我們只有等待主回來時才分曉。然而,我們卻認識主是受苦和受害,因為祂具體地和實在地受苦和受害了。有信徒問,一個受苦和受害的主如何救我們呢!與耶穌同釘十架的一個犯人也如此質疑耶穌。這不容易回應,但我想跟你們說,有受到他們認不公平判決的在囚朋友,開始讀聖經、參加宗教班、甚至信耶穌。那些信耶穌的在囚朋友的信心更堅定。他們見證著只有受苦和受死的上主才明白他們、他們在受苦中相遇。他們說,只有受苦和受害主才能拯救。

第二,聖殿被毀的符號向我們說,要從受苦和受死的耶穌認識我們在當下的責任,即慈悲。主說,

我餓了,你們給我吃;渴了,你們給我喝;我流浪在外,你們留我住;我赤身露體,你們給我穿;我病了,你們看顧我;我在監獄裏,你們來看我。義人就回答:主啊,我們甚麼時候見你餓了,給你吃;渴了,給你喝?甚麼時候見你流浪在外,留你住;或是赤身露體,給你穿?又甚麼時候見你病了,或是在監獄裏,來看你呢?王回答他們說:我實在告訴你們,這些事你們做在我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太廿五35-40

受苦和受害的耶穌原來常常是饑餓的、流浪的、赤身露體、在監獄裏,而不是在聖堂。我們習慣向主說,「憐憫我」;主也向我們說,「憐憫我。」

第三,聖殿被毀的符號向我們說,要從受苦和受死的耶穌參與耶穌對眾生的救贖。上主創造世界時,邀請我們與祂同工,參與護理和保存世界。同樣,上主以受苦和受害救贖眾生時,也邀請我們與祂同工。我們自覺不配參與上主的救贖,但為何我們又樂於參與上主的護理和保存。或許,我們不願意,因為耶穌的救贖是從祂的受苦和受害而來。我不知道我們的受苦如何參與耶穌的救贖,這正如我也不知道我們的善工如何參與上主的護理。我也不知道甚麼的受苦才是耶穌的救贖。雖是如此,但我們知道耶穌向我們說,「背起自己十架跟隨我。」

預苦期提醒我們,耶穌是為我們受苦和受死,所以,恩典是重價。預苦期也是一個符號,讓我們在自己的苦得到安慰、對別人的苦有慈悲,並有勇氣參與耶穌的救贖。


2024年2月24日 星期六

上主心意、人的意思、撒但工作 (可八 31-38)


 20幾年前,一位學生計劃一家五口到英國攻讀神學博士,其中預備之一是賣掉房子。適逢當時天氣,其房子圍牆被倒塌的樹壓毀了。出售房子一事要剎停,待維修後才可進行。他問我,「這是撒但工作阻止他讀神學還是上主要考驗他?」我這學生經驗可能不會是很多人有的經驗,因為我們沒有別墅,連房子也沒有,但他的經驗卻以另一形式在我們經驗出現。例如,工作的不順利是撒但攪的小動作嗎?感情生活的不如意是撒但挑撥離間嗎?患病是撒但的攻擊嗎?簡單來說,不利於我的預期就是撒但的作為嗎?又上主工作是否不可以不順利和不如意呢?

以上的邏輯可以成為我們對可八31-38的解讀。耶穌對彼得拉著他和責備他的態度和行為,視為撒但工作(節32-33)。為何彼得要拉著和責備耶穌?第一,耶穌曾向門徒說,不要公開他的基督身份(節30),因為這可能會引發政治和宗教迫害。那麼,為何耶穌卻自己公開了。重點不是爆料,而是他這樣做可連累其跟隨者。第二,彼得不接受耶穌要受害和被殺,也認為耶穌無需這樣選擇,但耶穌卻認為他是為此而生。這是耶穌與彼得的世界觀之不同。因耶穌是老師,所以,他可以用撒但一詞批評彼得也無不可。查實,彼得有可能也考慮用類似撒但一詞責備耶穌。用廣東話,彼得說,「耶穌,你是否殉道意識上腦呀!」「拉著他」一詞表達彼得站在耶穌面前的對抗行動,「責備」一詞是斥責、警告,不是勸解。問題就出現:「彼得是撒但還是耶穌是撒但?」「彼得的無受苦基督論還是耶穌的受苦基督論才是上主的意思?」

按馬可福音,撒但工作有三,分別為有別於上主國(三22-27)、挪走播下道的種子(即破壞上主國)(四15)和試探耶穌(一13)。綜合來說,撒但的世界觀、價值和思考都與耶穌反映的上主國的不同。回到耶穌與彼得對話中,他們反映甚麼不同的世界觀、價值、思考。

第一,耶穌表達的基督是要受苦和被殺,但這不是彼得期待的基督。受猶太信仰影響,彼得某程度仍認為基督將以戰勝者身份出現的政治領袖。耶穌表達的受苦基督不只反映祂本人的失敗,更令等待基督的人失望。

第二,耶穌認為為他失去生命是跟隨者要有的態度,但這不是彼得的認知。像很多跟隨者一樣,彼得相信耶穌會給予他們甚麼,例如,食物、醫治,但沒有想過而要為耶穌付出生命。耶穌的要求只會嚇走跟隨者。

第三,耶穌認為生命不是靠積累物質而保存,反而在付出,甚至失去生命時,人才體會生命的超越。然而,當超越仍受我和偶像定義時,我們經驗到的超越是虛假的。

信耶穌是基督的我們自然會認為耶穌是上主國,彼得才是撒但代表。我們沒有錯誤的基督論,我們承認耶穌為我們受苦和被殺,但我們對由基督論延伸出來的要求,「捨己,背起自己的十字架」卻有不同理解。例如,這要求在其他人身上是真實的,他們的見證也令人動容。我們不會阻止「捨己,背起自己的十字架」的人,甚至用金錢和禱告支持他們,但捨己,背起自己的十字架」卻不適用在我身上,因為這不是我們預期的人生。

另一場境是我們太快就將捨己,背起自己的十字架」等同讀神學。這是可理解的,因為一份神學學歷所付出的時間和經濟往往與回報都不對稱。再者,教會事奉是艱難。它不但承擔不同生命,也被無數人傷害。說回來,當我們將讀神學等同「捨己,背起自己的十字架」和牧會,我們視野被限制了,也不明白「捨己,背起自己的十字架」意思。「捨己,背起自己的十字架」是發生在人生不同階段,我們要有辨識、尋求基督之道,並有勇氣悔改和決定。讀神學是一個幫助我們辨識、尋求和勇氣的過程。

耶穌說,「人子必須受許多的苦,被長老、祭司長和文士棄絕,並且被殺,三天後復活」(節31),你會接受受苦基督論,不是戰勝基督論嗎?你不會像彼得拉著耶穌,責備他嗎?又當耶穌說,「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捨己,背起自己的十字架來跟從我」(節34),你在場嗎?還是你早已離開了

 


2024年2月4日 星期日

人生五煩


 八年前,我到中國成都旅行,其中參觀文殊院(佛教寺院),當中竟然有煩惱咨詢室的服務。我相信這是香港人習慣稱呼的輔導服務。文殊院選擇用煩惱一詞很有意思,受佛教文化影響的華人很能體會煩惱的語境。按佛教理解,煩惱是障,遮蓋眾生的真如佛性。煩惱與人的貪、瞋、癡、慢、疑、惡見等有關。相對來說,世間多以障礙生活來定義煩惱,例如,患病、失戀、學業壓力等,但這不是佛教所講的煩惱,因為在患病、失戀、學業壓力等生活的人可以活出佛性,不受生活障礙困擾。基督宗教所講的八福也有類似意思,即心靈貧窮、哀慟、為義受逼迫的人可以是有福的。然而,現實是很多人卻被世間定義的煩惱所纏和所縛,生活得不自在、不快樂、不暢順,甚至可能因而選擇結束生命。以下,我嘗試從生活日常開始,認識人生煩惱(分別為生而為人、選擇、責任、人際、將來),從中辨識真偽障礙,並有勇氣跨越障礙,不受障礙所綁。

煩惱(一):生而為人

我沒有選擇在此時此地出現或我沒有選擇以這樣一個身體的我出現。為何我生在這裡和這時?為何會有我?以上問題可以是休閒地望著無際天空時發問,也可以因生活得不愉快時發問。前者出於一份驚嘆,後者出於一份質問。帶著挫敗的孩子向父母抱怨,說,「你們為何生我?你們為何只滿足你們的歡悅就讓我在世界出現?」父母回答不了,因為他們沒有選擇這孩子出現。若發問這問題的孩子感到其生存的無奈時,他們的父母何嘗不是。我們都沒有選擇就「被拋進」這世界。

            不同宗教嘗試為人們「被拋進」這世界提供不同解釋。基督宗教會說,人們的「被拋進」這世界是因為上主的創造和上主的愛,讓人們可以參與上主分享的愛。佛教以六道輪迴,指出在還未超脫輪迴時,人道是最好修行的地方,因為人道既能受苦受樂,也能分別何善何惡。父母可能回應不了我們的為何而生,基督宗教與佛教嘗試向我們講,我們有更大理由生而為人,即見證愛、分享愛、成為有愛的人。縱使未能見證愛,也可以成為有愛的人;又縱使未能成為有愛的人,也可以分享到人對我的愛。他們嘗試向我們說,生而為人不是「被拋進」的無奈,而是一個邀請、一個機會,甚至是前生功德結果。這是一個既能自我滿足,也既能受挫的人生。煩惱不是生而為人,可能只是某一種生存的呈現。

            然而,以上的宗教詮釋沒有令我們可以放下對生而為人的質疑。例如,受戰火威脅,並經歷家散人亡和身心受傷的人可能會質疑生而為人;同樣,因貧窮而導致營養不良、死亡,並每日為生存掙扎的人可能會詛咒自己的生。還有很多令人厭生的處境。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但我們要辨識:我們質疑生而為人抑或是某一種生而為人的生存狀態呢?若是某一種生而為人的生存呈現令人煩惱,甚至厭生,我們就要問:甚麼令人陷於這種生存的呈現?我們可以做甚麼改善人的生存呈現?人要培養甚麼生命質素回應或適應令人煩惱的生存呈現?但若是質疑生而為人,我們沒有甚麼更有力的說服,因為人生真的不易,人生是煩惱。人逃不出煩惱,但煩惱又不是解不開,不是因為有更好答案,而是因為視域轉變了,即轉「念」(轉變今日的心)。胞姊是佛教徒,素食者。在一次在印度修行後,她改變了素食習慣。她說,「當這麼難才找到食物時,為何我要這麼介意素食或肉食呢!有食物可以食已是恩典。」「素食曾洗滌我的心靈,也會綑綁我的心靈。在轉念下,我感受到進食時的心靈自由。」轉「念」很難,也很易。難在於不執著習慣了的視域,易在於轉身(甚至掉頭走) 是輕鬆。

生是艱難、也令人煩惱,但在「轉念」下,生而為人可以是一個邀請、一個機會、一份愛的體驗。

煩惱(二):選擇

            選擇對很多人來說是一件好事。每次到街市買食物時,我就感受到。查實,超級市場標榜的包羅萬有都是一式一樣,不同超級市場賣的貨品都很相似,不會令消費者有太多驚喜(或許,減價會令消費者驚喜)。 消費者似乎有選擇,但這些選擇都是被預先安排,反而街市的貨品有其特色,甚至會嚇你一跳。我們嚮往選擇,但也會因要選擇而感到煩惱,甚至疲倦。我所講的,不是購物或點菜時的「選擇困難症」,而是人生的選擇。

父母為孩子挑選合適學校一事就傷透惱根了。要按孩子的學習能力選擇 還是按社會期望呢?孩子長大後,要面對愈來愈多的選擇,選科、升學、交友、拍拖、要聽自己的聲音?還是聽「大人」的聲音?成人後,他們就要在職業交友、結婚、離婚、再婚、生兒育女、搬遷、移民、興趣等範疇中選擇。 這一切都會令人煩惱。除了個人準則外,選擇還要有一顆能忍受生活中不確定性的心靈,即接受不太好或到頭來錯誤的選擇,並有勇氣承擔和再選擇。

就著因選擇產生的煩惱,海德 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寫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話。他說,

從他人那邊取走了煩憂(care)而將自己的關注(concern)放到那人的職分(position)上,這就是為他人代勞。這樣的關懷乃是為他人接管(take over)其關注之事,於是,那個人被迫失去了(thrown out)他自身的職分,讓他從已經涉入的事件中向後退回,轉而等待接收已經被處理完成的事務,或者完全將自身抽離(disburden)那個事件。在如此的關懷情形下,那人遂成為一個被宰制者和依賴者,甚至這種宰制對那個人而言是無聲的,並且是持續潛藏的。這種關懷是一種遠離煩憂的代勞,它以更廣泛的範圍決定着另一個存有,並且是一種以附屬的方式成為「應手之物」(ready-to-hand)之關注型態的極至表現。

簡單來說,「應手之物」指已預備和安排的事,例如,用煮食爐的人以工具價值來認識它,這煮食爐只有指向之意。但當煮食爐沒有發熱,煮食者的不順利就將這煮食爐從「應手之物」轉變為「手前之物」(present-at-hand)。他嘗試了解煮食爐的特性,細讀說明書,甚至動手修理。煩憂是因「應手之物」不再可以應手。究竟找人代勞處理我的煩憂、另找「應手之物」還是進入「手前之物」? 選擇進入「手前之物」就是親力親為,認識這煮食爐結構。於我,壞了的煮食爐已不再只是「應手之物」,更是有我的煩憂留下痕跡的「手前之物」。

原來,因選擇而產生的煩惱就是拒絕將自己假手於人,嘗試以「手前之物」態度看待我們所遭遇,投入其中,思考可以和應該如何,並以勇氣和責任迎接「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帶來的震盪。煩惱不會因從「應手之物」轉為「手前之物」而消散,反而可能增添了,但煩惱讓我們有機會拿回自己的人生,即一手人生。

我不否定有人承受不了由「手前之物」帶來的煩惱,因為我們已習慣了「應手之物」的人生。查實,人生是由「應手之物」和「手前之物」組成。所以,煮食爐壞了也可以換一件新的或找人幫手。同時,煮食爐壞了也可能是你大顯身手機會。不要錯過機會之餘,也不要因「手前之物」太慌張。 

煩惱三:責任

            「應手之物」轉為「手前之物」是一份煩惱,因為人要為自己負責任。這使我想起日前光顧一間冰室,它的口號是「自己落單,自己話事」,跟住它的服務是「自己飲水自己倒」,「自己捧餐自己食」。以自主為題有一定吸引力,也可以是對他人的尊重。然而,強調「自己話事」可能會令人太累,不但因為擔子不輕,更因為我擔不起了。 跟隨的問題是:我可以不擔嗎?可以有幫助嗎?「我可以不擔嗎」牽涉:這是我的擔子還是別人加在我身上的擔子? 這擔子是一定要擔嗎? 可以放下擔子嗎?

            因人是在關係中,我可能已分不清楚這是自己的擔子還是別人加在我身上的擔子。作父母的完全明白這道理,父母說,「我們沒有得食,孩子也要食。」同樣,長大孩子也說,「我想移居,但不忍留下年老和患病父母。」這些令人很累的擔子呈現一份生命美德,就是「為他者」。他們需要明白、支持和協助,讓這生命美德不會轉為生命悲劇。因太累了,有愛父母的兒女殺了患病的父母。有愛孩子的父母將孩子送給別人。這沒有減輕他們的擔子,因為隨之而來的罪疚使他們陷入更大的痛楚。一個「自己落單,自己話事」的時代仍會有侍應協助顧客落單嗎?顧客容易找到這些侍應嗎?

由別人加在我身上的擔子可以與生命美德沒有關係。例如,父母期望兒女結婚生子、有一份穩定工作、成功升讀有前途科目等不會使人有生命美德。結婚生子不一定比單身好;穩定工作不一定比Slash 工作好;讀所謂「神科」不一定有前途。當然,這些期望不一定來自父母,更可以來自自己。查實,這些看似外加在我們身上的擔子也不容易放下,因為在社會價值內在化下,我們不但分不清那屬於我和那是外加在我身上,更無能力去劃分。這為何生活需要退修(retreat),不只因為人可以在退修睡一覺、食一餐、享受大自然,更因為由退修製造出來的空間,人可以審視「甚麼是你的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你所謂的終極關懷是否為你帶來终極關懷」、「你是否不察覺地將就近關懷(proximate concern)與終極關懷倒轉了」。可惜的是,在資本主義主導下,退修只剩下消費和享受之意。這是現代社會的悲哀。說回來,終極關懷給予人的整全與意義。雖然辛苦,但人樂於承擔,因為這是他們的終極關懷。相反,就近關懷只將人吸納,其擔子只有消除自己之意。例如,學業成績和成就是終極關懷還是就近關懷?十年前,「學生罷課,不罷學」一事讓我明白,學習才是终極關懷,所以,我認同政府鼓勵終身學習。學習與學業成績和成就有關,但他們只是就近關懐。雖然我們可以從學業成績和成就中獲得成功感和建立自信,但他們也可以打擊人的自信,甚至成為其奴隸,被學業成績和成就界定我是誰。這就是我所說,就近關懷代替了終極關懷。終極關懷就是回復學習,不被學業成績和成就主導學習。

煩惱四:人際

人是人際的,人際是需要透過相處和相遇發生。人從人際交往獲得讚賞,建立自信;也從人際交往經驗到排斥,可能變得懷疑和憤怒。人透過人際交往建立感情,經驗到親情、愛情和友情的寶貴;也從人際交往經驗到傷害,陷於自憐。人際真的令人煩惱。很多時,我們是沒有選擇地要與人建立人際關係,我們就置身其中。例如,工作同事無得揀,家庭成員無得揀,甚至所謂朋友也可能是一樣。 又縱使有得揀,這又不代表我們在人際可以自出自入。縱使身體或許可以,但感情卻不容易。所以,人生可以瀟灑是令人嚮往。

我有一個想法,人際就像搭公共交通(車)的遭遇。車上遇上甚麼乘客不是我可以揀,我們有各自目的地。縱使有同一個目的地,我們仍有各自目的。這經驗嘗試告訴我:

 (一)我們可能遇上有傾有講的乘客,這是罕有的,要珍惜,但我們會在不同站下車,往不同目的地。感恩相遇,不需因要說再見過於悲傷,送上祝福就是了。

(二)然而,在車上遇上的乘客多是陌生。陌生到一個地步連打招呼也沒有。雖是如此,但由陌生人建立的人際和交通網絡卻為陌生人的彼此帶來一點方便、安全和實在。

(三)在乘客當中,有些人是很麻煩,打擾(包括傷害)其他乘客。受打擾的我有甚麼選擇?第一,我們只是在車上短暫相處,不是一身一世相處。所以,我們可以轉另一個位置或帶耳筒,減少受打擾的可能。第二,我們可以考慮提早下車,轉乘另一車,目的也是避免受打擾。第三,直接向打擾別人的乘客對話,「請」他要為他人著想。或支持「請」打擾人要為他人著想的人,並找人幫助(例如,警察)。這是一種干預。選擇那一種方法受很多因素影響,沒有一個不變答案。

我的父母、我的伴侶、我的孩子都只是乘客,各有不同目的地。若他們成為打擾我的人,令我煩惱,甚至使我陷於抑鬱時,我就要認真思考下車、轉車或可能阻止他們的行為。 縱使家人是「親」,但我們皆是車上乘客,不一定和不可能一定要一齊到目的地,不需勉強。至於工作的同事、生活的鄰居、教會的朋友、學校的同學等,都是我們在不同車上遇見的乘客。工作同事的列車壞了(遇上攪事的乘客),但不等生活鄰居的列車也壊了;同樣,親人的列車壞了,但不等於教會朋友的列車也壞了。 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轉)乘不同車到目的地。 所以,我們的自由和可能比想像中多

至於目的地一事,有些乘客很清楚,不清楚也不是問題,因為當他們知道他們乘坐的列車不但令他們煩惱,更令他們失去方向時,先下車,再思考轉甚麼車就是了。等候轉車時,我們發現我們不是孤單,因為很多人也等候轉車。

煩惱五:將來

    將來是一個很弔詭經驗。一方面,將來給予人希望,以致我們知道當下不是終極和不可改變。希望不一定等於柳暗花明,但肯定的,希望讓人不被當下吸納。例如,香港人常說的「有賭未為輸」就有這意思。另一方面,將來令人產生焦慮,因為將來的不肯定太可怕了。早前,陪伴那些被捕和遭檢控的人就明白這意思。等了四年,每日都在焦慮中度過。然而,人的想像力為人帶來對將來一場排演,減少不肯定帶來壓力,但當這場排演很費力,甚至影響了當下生活,在想像的將來就為人帶來很大煩惱。例如,學生擔心明日要來的考試、約會中的戀人怕分手、畢業生憂慮找不到理想中的工作、患病的擔心病情發展、打工仔擔心破產後生活活在當下是否比將來更輕鬆,但當下是一個甚麼當下。當下可以是絕望的當下,當下可以令人煩惱的當下。例如,在戰火生活的人就明白當下的困擾了。那麼,我們需要拯救我們當下的將來,但同時,這將來又是這樣不肯定。我們如何運用將來?

            馮晞乾先生寫了一段有關希望很有意思的文字(202411日)。他說,

(中國人不講「希望」),中國古人極其量只會說「樂天」、「知命」、「達觀」...不外乎表示「順應天意,隨遇而安」,即現代人所謂「看化」、「平常心」等,這些都不等同「希望」。抱有希望的人,相信未來比今天更好;但樂天知命的人,往往只會安於現狀,甚至不介意忍辱偷生。

他借用法國社會學家、神學家埃呂爾(Jacques Ellul)的分析,繼續說,

法文espoir不妨譯為「希望」,而法文espérance則譯成「望德」。希望會讓人爽,讓人快樂,但它是短暫的,只要現實不似預期,希望就會幻滅。望德則着重堅持、忍耐、謹慎和明智,對現實保持清醒,不會自欺欺人,也不因失敗而沮喪。

「在患難中也是歡歡喜喜的,因為知道患難生忍耐,忍耐生老練,老練生盼望,盼望不至於落空,因為神的愛,已藉著所賜給我們的聖靈,澆灌在我們心裏。」(羅五3-5)第一,我認為望德的形成關乎對真理的認識和委身。真理不是資訊或法律所講的真相,而是讓人有自由的真理。它像船的錨,在海浪洶湧時,船不易被衝至漂泊。因真理使人自由,我們要小心不同真理的宣告,因為當中有虛假的,有自欺欺人;也因真理使人自由,我們的沮喪只會令我們對真理更嚮往和堅持。由真理產生的望德使我們在失望時,不會絕望;也因望德,我們的失望堅固望德。有朋友坐監了,但她沒有放棄對公義的堅持。「她的情人说她早有坐牢的心理准备,毕竟他们在高压的政治环境中走过来,现在只能坦然牵手走下去,为失去的自由继续奋斗。」「她的法律界同行为她伸张权利,他们说,法律知识彼此都拥有,我们沒有的,是她敢于承担的道德勇气。」我甚至可以說,死亡也沒有能力令有望德的人失去望德,反而她持著望德迎接死亡,因為她相信真理必勝。第二,我認為望德的形成關乎愛與被愛。有朋友坐監了,我探訪他時,他分享他出獄時會煮甚麼早餐給他的妻子吃、計劃與妻子結伴到日本旅行(他仍有不知多久監禁年期)。他表現出不是希望,而是望德,讓他跨越了當下限制,或可以這樣說,當下限制堅固他的望德。查實,監獄的日子不易捱,不易過;痛苦,沮喪,但這一切沒有能力搶走他的望德。流下的淚水不是絕望的眼淚,而是在望德和忍耐下的眼淚。

  從希望轉為望德可能與人的樂觀有關,但樂觀不必然培養人有望德,因為樂觀者與忍耐、謹慎、明智、清醒、不自欺等無關。樂觀是一種性格,但望德是一種生命力。悲觀者可能不容易改變其性格,但他可以培養望德,即堅守使人有自由的真理和成為一個有愛的人。這是生命素質。

結論

人生可以沒有煩惱嗎?絕對不可能。再者,煩惱不一定是壞事,不但因為有人說,有得煩惱比沒有煩惱好,更因為在煩惱中,我們認識自己(辨識終極關懷和就近關懷)、培養出轉「念」和望德、有勇氣面對(從應手之物到手前之物)和轉車。然而,我總要承認有些人和事令我們生活得不自在、不快樂、不暢順,甚至可能選擇結束生命。或許,煩惱就像汽車壞了,需要檢查、維修。這是很正常的事,不要慌亂。我們可以獨自修理,也不要介意尋求幫助。退修就是留下汽車,進行檢查、換油、維修零件。這需要時間和空間,修理後,就可以放心開車。

2023年12月22日 星期五

「越軌」的人生旅程(路一27-35)


 

越軌不一定牽涉道德,也與犯法沒有一定關係。簡單來說,越軌指不按社會規範、標準或期望來選擇和生活。所以,當一個大學畢業生當的士司機可以是父母社會的一種越軌,甚至一個讀完神學不當牧者也可以是教會社會的一種越軌。傳統社會,婦女的幸福軌跡是拍拖、結婚、生子、抱孫、協助丈夫,家庭的幸福就是她們的成就。越軌就是婦女不按婦女幸福軌跡來生活。有些婦女是被迫越軌、有些婦女是選擇越軌。那麼,馬利亞經驗甚麼的一種越軌?

從路一27-35,我們可以推論馬利亞是按當時婦女的社會規範來生活。像一般少女,她很年輕時已有男人要、被許配,也很年青就成為別人妻子。她與約瑟的關係是因愛還是因規範從來都不是問題,成為男人的妻子、成為兒女的母親和照顧家庭就是了。然而,人總有些越軌種子,這或許就是人之為人。當天時、地利和人和配合時,這粒越軌種子就會發芽了。上主藉天使向馬利亞顯現和宣告就為馬利亞製造當天時、地利和人和。

第一,天使向馬利亞說,「你要懷孕生子。」這不只牽涉未有性行為懷孕,更是將結婚的馬利亞立即成為母親。成為母親一事可以有參照,但未有性行為懷孕是甚麼一回事是超乎她可想像(按馬太福音)。她被選擇的越軌將要付甚麼代價是未可預測。她能承受嗎?

第二,天使向馬利亞說,「這孩子要稱為至高者的兒子」、「上主的兒子」。這帶有強烈宗教、民族和政治色彩的人生是平凡的馬利亞從沒有想過。看見自己孩子的成就當然是母親的一份榮譽,但也可能是一份越軌的榮譽。是福還是禍?

第三,面對來自天使的越軌挑戰,馬利亞回應,「我是主的使女,願意照你的話實現在我身上。」我們習慣將這話說成順服,但我更會說,馬利亞接受越軌的挑戰,也可能回應她內心越軌的種子。原來,順服可以是越軌。馬利亞就戰戰競競踏上不一樣人生

查實,馬利亞接受越軌的順服或多或少也反映在我們人生。例如,很多牧者分享他們越軌順服的經歷,走出社會和家庭給他們規範,離開工作,接受神學訓練,成為牧者。但當我們將牧者一職等同越軌順服時,牧者職業就可能將越軌正常化,形成另一規範。例如,有牧者認為牧者只可以在堂會和專一身份出現的牧者才是牧者,接受不了slash 牧者或在工廠做包裝工人的牧者。另一情境,移民對很多人來說,絕對是一種越軌的人生。但同樣,當離開成為大道理時,選擇留下來也可以成為一種越軌。

面對越軌的順服,人總帶點害怕,因為這另僻軌道是福是禍,無人可知。當然,這害怕又可能會令人渴望,因為人生將不再一樣。但對馬利亞,這懷孕的越軌是害怕多於渴望。就此,天使向馬利亞作出兩個肯定。第一,「聖靈要臨到你身上;至高者的能力要庇蔭你。」第二,你的親戚伊利莎白,就是那素來稱為不生育的,在年老的時候也懷了男胎,現在懷孕六個月了。」要對上主信心之餘(祂會保守,上主以伊利莎白的經歷,給馬利亞一個印證。就著上主印證,這牽涉辨識力和聯想力。

辨識力嘗試解答為何一些人看見上主工作、一些人卻看不見上主工作。上個月,我再次到訪波蘭奧辛維斯集中營。在全能的上主信念下,我們傾向從宏觀角度,問;為何上主不施行救贖,消滅納粹政權,保護集中營的人。但在上主是受苦基督的信念下,我們會傾向從微觀觀察,即受苦基督如何在去人性下保存良心;如何在無望下,扶持軟弱的和安慰傷心的;如何在痛苦中,參與受苦基督對眾生救贖等。微觀辨識不是要取締宏觀辨識,但我們要從上主培養出不同辨識力。

聯想力嘗試解答A與B的關係。伊利莎白的懷孕與馬利亞將會的懷孕是兩件事,不一定有關。事實上,很多時的聯想是想多了。20年前,有學生問我,「我到海外升讀神學博士是上主心意嗎?近日在出售房子一事遇到的挫節是上主還是魔鬼的艱阻?」如何建立信仰上的聯想?我們很多人或許都沒有馬利亞從天使而來這具體說明的聯想。反而,很多時,我不是想多了,就是想少了。那麼,要保持聯想的辯証是需要的,即在相信之時,保持懷疑;在懷疑之時,保持相信。

我們總希望有馬利亞來自天使這麼清楚的指示和印證,以致我們更有勇氣作出越軌的順服。然而,人生很多時的選擇都不是有如此清楚指示和印證。再者,上主的話也不必然要令每一個人越軌。反而,我們要敏感自己內心越軌的種子,對上主介入的開放,培養一份靈性辨識力和聯想力,有勇氣越軌和順服,回應上主的邀請。



2023年12月2日 星期六

說了回來,就會回來

 


生活需要警醒,但長期保持警醒狀態會令人身生不健康,甚至可能患病。相對於警醒,hea 或躺平代表的消磨時間、不太努力做事就會批評為浪費人生,不負責任。Hea和躺平不是因為對生命不負責任,而是因為太疲倦了。

一位女孩子,201911月被捕,四年後的今年8月開始審訊,下星期將有裁決。她這四年如何生活?除了不能向人分享案情外,她要每星期到警署簽到和隨時預備被警方通知。她很小心生活和講話,也不能有很長遠計劃。我會形容她很警醒過這四年生活。因沒有放鬆,警醒生活只有緊張和鬱結,甚少有笑容。她的遭遇可能是數千被捕者和遭檢控的寫照,也象徵數十萬人在極度警醒生活的人之情緒。他們可能是一直照顧有特殊需要孩子的父母、一直照顧患病和不能自理父母的孩子、一直掙扎在留港與離港的家庭、一直在自殺邊緣掙扎的人。他們不是需要警醒生活,而是 Hea或躺平,可以放鬆,暫時放下要達成目標的生活。

2023年將臨期第一個主日的經文是可十三24-37,重點是警醒。這段話是關乎聖殿被毀後的遭遇(十三2)。對猶太人來說,聖殿是他們政治和經濟生活之餘,也代表上主的臨在。所以,聖殿被毀含意生活秩序的破碎。上主離開猶太人嗎?如何在羅馬帝國權力下生活?這是上主救贖日子嗎?在這背景下,經文所講的警醒是要安慰生活在不安環境的人。例如,天地要廢去,我的話卻絕不廢去」(節31),也不要因主還未回來而放棄對主回來的相信(節32)。然而,要留意的,這段經文只有「召集他的選民」(節27),卻沒有任何審判信息。那麼,「睡著了的」(節36)不會因此受審判,他們只是錯過了看見上主所做的新事或救贖。按以上理解,警醒不是加重生活已很警醒的人之壓力,反而向我們說:

第一,要相信「天地要廢去,我的話卻絕不廢去」(節31)、要相信主基督會回來。或許,現實生活裡有太多理由令我們懷疑上主仍在嗎?公義仍有嗎?平安仍有嗎?真理仍有嗎?現實生活的殘酷使我們很難接受一位仍不像預期的上主。坦白說,我沒有甚麼更好理由說服你要對上主的相信,也沒有甚麼證據要指出主基督快回來了。雖然有些人用以巴衝突指出主回來日子近了,但主說,「但那日子,那時辰,沒有人知道,連天上的天使也不知道,子也不知道,惟有父知道。」(節32我只能說,警醒是一份固執。總使在我有生之日,我可能仍未親身看見主回來,但祂說了回來,就會回來。這份對主回來的固執沒有否定我們可以hea或躺平,因為主回來不需我們積極配合。若需要hea 或躺平,就放心去做吧

第二,警醒是一份視野多於不眠不休。事實上,不眠不休不等於是一種視野。反諷,不眠不休可以是甚麼也看不見,或看不見應要看見的事。警醒關乎看見。這是客觀的事,也是視域(horizon),以致在同一場景,有人看見,有人卻看不見。那麼,hea或躺平是另一種警醒,讓我們可以看見耶穌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都到我這裏來,我要使你們得安息。」(太十一28)這是習慣用勤力與懶惰視域解釋警醒的人不會明白,心靈警醒與工作警醒並不一樣。

第三,警醒是一個群體課題多於個人課題。意即,若我可以為別人多跑一步,多付出一點,別人就可以hea或躺平一會。這為何不可。需要 hea 或躺平的 不需因 hea或躺平而感到罪疚,因為我們彼此守望。在2013年烏克蘭11月「歐盟—廣場」抗爭時,烏克蘭抗爭者聚集在基輔廣場。他們反對政府與俄羅斯簽署經濟合約,退出與歐盟商議。廣場旁邊的教堂,其鐘樓就成為抗爭者的守望台,遙望警察活動。每看見警察有行動時,守望者就敲鐘,叫醒在廣場的群眾。我的朋友就是在鐘樓守望三個神父之一。在群體生活中,警醒是彼此照顧,有人敲鐘、有人煮飯、有人唱歌、有人休息。按每人生活步伐就可以了。今日你是 hea或躺平的那位,明日你可能是守望的那位。

若要明白將臨期所講的警醒,我們先要放下由學校和工作,甚至家等庭制度建構的勤力與懶惰論述,以致我們才可以明白警醒關乎相信上主說了回來,就會回來,不要被現實嚇怕而懷疑主的話。警醒與勤力沒有必然關係。又若你需要  hea或躺平,不需帶著罪疚,我們彼此守望。


2023年11月11日 星期六

在夾縫的倫理生活


 

「(我們) 努力興建時,(他們) 卻盡情破壞」是80年代初《難為正邪定分界》的歌詞,也是我們的經驗。正邪的張力在家庭、工作、社會生活、教會等發生。我們不一定有能力阻止或改變破壞的人和事,甚至無法逃避他們對我們的影響。我們如何在這場景下生活?

耶穌的比喻(太十三24-30)正回應以上場景。這比喻只在馬太福音找到,次經的多馬福音也有記錄。第一,做好事時,有人就會在其中做壞事,他們不是無心,是刻意。第二,主人選擇不即時將代表壊事壞人的雜草除走,不是因為雜草有變成麥子的機會,也不是因為麥子需要雜草才會成長得更好,而是因為除去雜草時會殺錯良民。早期生長的麥子與雜草是極之相似。第三,麥子與雜草同時存在是生活現況,僕人要有在「夾縫」生活的耐性和生命力。第四,到了時候,主人就會將麥子和雜草分別。

首先,耶穌的比喻特別對有權力的人說的,不但因為有權力的有責任對付雜草,更因為他們較易陷入道德和政治潔淨思維。這些有權力的人是政府、學校校長、教牧、家長等。當他們越追求完善、完美和潔淨時,他們相關行動可能不自覺窒息其他生命成長。例如,當政府以完善選舉制度自誇時,容不下異見者聲音,使其政策沒有從批評中得到改善,也缺乏凝聚社會認同感的力量,最後,它只有自我感覺良好。又當教會生活事事要符合教義,教會生活可能變得彊化,沒有創意,容不下不同。當信徒離開時,教會卻怪責他們對信仰沒有熱誠。

與第一點有關的第二點是,容許雜草的存在不等於不應對付雜草。尤其當雜草已剝奪麥子的基本的成長條件時,我們就不可能讓雜草放縱地生長。問題不是對付雜草的行會動是否影響麥子成長,雜草已影響麥子成長了。例如,作為雜草的貪污會徹底破壞生活系統,令好人做不到好事,好事幫不到有需要的人。耶穌比喻不是不可對付雜草,而是要有辨識力,決定甚麼可以容下、甚麼不可以容下。辨識力的衡量不是要保護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而是保護弱勢者的生存條件和尊嚴。

事實上,我們很多時會落在與雜草的「夾縫」狀態中。例如,在保育一事上,我們不認同「明日大嶼」,不但因為這對自然會有不可逆轉的破壞,更因為香港沒有這需要。我們表達意見了,但政府仍要一意孤行時,我們只可以在「夾縫」下生活,即沒有因反對不成功,我們放棄一直堅持的環保信念。「夾縫」的倫理生活要如保羅曾說,「務要傳道,無論得時與不得時。」(提後四2)「夾縫」不是無奈,而是在失望時,仍對美善的堅持。

在「夾縫」的生活,要相信上主是在,即祂在適合時間會施行救贖和審判。所以,「夾縫」的倫理生活不關乎要識做人或委曲求全。有人選擇留港、選擇繼續當老師、選擇進入公務員體制,不是只為兩餐,更是因上主顧念在這城市生活的人,沒有放棄這城市。我們的在和工作就見證上主在「夾縫」中,即「人在做,天在看。」

「夾縫」沒有必然製造和諧,也與尊重雜草生活權利無關;相反,「夾縫」從不排除對抗、不合作、離開的可能。詩一1 寫,「不從惡人的計謀、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傲慢人的座位。」「夾縫」是一種居間倫理。我們沒有天真地以為對抗就可以改變不公義,但不害怕因要揭露謊言和堅持真理而要為此付代價的可能。

在「夾縫」下,雜草和散播雜草的人似乎很得意,甚至意氣風發,因為他們沒有甚麼報應。他們挑戰麥子,「你們奈我如何。」他們視他們不毀滅麥子是他們的寬容,麥子要感謝他們。然而,他們不介意消滅部份雜草,為要消滅麥子。在「夾縫」下,麥子被看為雜草,雜草卻視自己是麥子。雖然這是「夾縫」世界的荒謬的和瘋狂,但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麥子就是麥子,雜草就是雜草。

在「夾縫」下生活,我們不需,也不一定要以消滅對方為目的,反而沒有放棄做好人、做好事才是最基本。這與將信仰個人化無關,反而指出不要忘記我們是上主撤下的種子,在夾縫中仍可成長,仍可以為周遭世界燃點蠋光。

 

2023年10月24日 星期二

社會衝突要堅持的公民友誼


 

當訴諸暴力,無差別傷害平民,並認為暴力可令對方投降時,開戰者和參戰者已慘敗給邪惡勢力。邪惡勢力不只令我們相信暴力的有效性,更讓我們陷於二元思維中,以敵我關係相處,選擇站在其中一方。例如,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衝突中,二元思維傾向同情其中一方,視另一方為施暴者。相反,公民友誼的開放性正要打破二元思維定下的界線。在公民友誼下,若我作為巴勒斯坦人,我會為以色列的受害者流淚和存著慈悲,譴責哈馬斯作為;同樣,若我作為以色列人,我也會為受傷害的巴勒斯坦人流淚和存著慈悲,譴責以色列政府的還擊。公民友誼打破由國家對我們身份的界定,以友誼跨越國家和民族界線。事實上,有生活在以色列地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是朋友,從不視對方為敵人。公民友誼是友善行動,並不激進,但政府會認為公民友誼很危險,與國家安全違背。此外,極端主義者會攻擊他們。或許,這危險令很多人保持旁觀或中立。但公民友誼不容許我們停留在旁觀者身份,因為旁觀者的中立是漠不關心多於中立。事實上,衝突中的受害者多是平民,他們被施暴者用作為贏取他們政治訴求的工具。以色列如是,哈馬斯也是。公民友誼呼喚我們以友誼的心對待那些受害者,其中包括人道救援、和平行動、無條件的接待、祈禱。公民友誼不是不懂政治形勢,但拒絕將人安置在政治形勢內,為權力和意識形態服務。

除了直接伸出援手外,公民友誼必須對抗以暴力破壞友誼的邪惡勢力。不論巴勒斯坦人如何受到不公平和不仁道的對待,傷害無辜以色列人絕不可以接受。哈馬斯組織解釋說,以色列人要承擔以色列政府的罪,因為他們給予以色列政府的合法性。若是,以上邏輯也可以是今日以色列政府轟炸加沙地帶的理由,即巴勒斯坦人要承擔哈馬斯的行為。公民友誼是國際的,當下不同的組織要站出來共同譴責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暴力,並呼籲綁架人質的哈馬斯釋放人質,雙方停火。威脅公民友誼最大阻力之一是民族主義,尤其狹隘民族主義。近代極端例子之一是希特勒建構雅利安族(Ayran)的優越性。他看雅利安民族的利益比其他民族重要、雅利安民族比其他民族優越。結果是他們失去建立公民友誼的視野和動力。說回來,是否任何形式的愛國主義都缺乏公民友誼?國家出現是跟土地界線有關,而界線就限制了政府視野。例如,以色列建國便是靠在卣彊建立定居點來擴充版圖。國家不會主動實踐公民友誼,所以,民間力量是重要的。國家需要從民間學會公民友誼多於公民從國家學習公民友誼。宗教本身的普世性使它更能挑戰狹隘的國家主義。弔詭的是,像任何組織一樣,宗教本身也有其狹隘傾向和非人道教義,例如,原教旨主義(基督教的時代論、猶太教的錫安主義、伊斯蘭教的聖戰)。所以,宗教沒有不接受批評的理由,尤其在社會衝突上,宗教不應成為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的伸延。例如,俄羅斯正教會不是普京「俄羅斯世界」Russkiy Mir)的伸延,基督教不是以色列錫安主義的伸延。

公民友誼關乎團結。教宗方濟的《眾位兄弟》通喻對團結有這樣理解:

      團結源於領悟到自己對他人的脆弱負有責任,並尋求共同締造未來。團結關懷的具體表   現就是服事,亦即以各種不同的方式關顧他人...在這樣的服事中,每一個人都應「在脆弱者的凝望下,放下自己的需要、期望和對權力的追求。服事弟兄時,總是要看著弟兄的面容、觸摸他們的血肉之軀、感覺他們的接近,以至於在某些情況下,為此而「受苦」, 並尋求提昇弟兄的生命。因此,服事絕不是意識形態而已,因為服事的對象不是思想,而是人。(第一百一十五段)

在另一場合,教宗方濟提到「流血使我們合一」(ecumenism of blood)。這是保羅所說,「假如一個肢體受苦,所有的肢體就一同受苦;假如一個肢體得光榮,所有的肢體就一同快樂。」(林前十二26我們一同受苦,不是因我們認識個別受苦的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而是因他們流血了。我們一同受苦,不是因我們會因這場戰爭而經濟生活受損,而是因他們臉上的眼淚和慌張使我們動容。流血和受苦奇妙地連繫了我們,將陌生的我們變為命運共同體,並從中產生對流血和受苦者的慈心和悲心。慈心是對人的愛和關心,並給予快樂;悲心是同感其苦,從中產生的憐憫,並拔出其苦的勇氣。發動戰爭者以流人血的方式表現他們的權力和可怕性,但誰不知他們使人流的血卻使我們合一和團結。不同國家的人努力為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提供不同協助,絕不讓他們在無望地流血至死反諷的,團結也可以是邪惡力量會運用的概念,深化仇恨,尋求報復。因此,團結不只是合作,更需要受道德指引,其中是公義、寬恕和友誼。

最後稍為一提是友誼在國際關係的角色。近代引用本體安全論(ontological security)解釋國際關係。簡單來說,國家感到本體不安全使它在國際關係採取較敵意、不合作和疏離的看法。要改善一個國家的本體不安全方法之一是建立國際友誼,改善國際關係中的不信任。從此看來,公民友誼不停於微觀層面,更在宏觀層面有一定角色。

在當下,這些公民友誼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變得不合時宜。又太在以色列政府和哈馬斯之間的公民友誼者還可以怎樣?Road to Recovery 創辦人 Yuval Roth,他不諱言同時由兩個觀點經歷這場戰爭是非常複雜,就像戰爭精神分裂症,「你必須時時刻刻努力維持道德指南針」,即如何在瘋狂的時代堅持原則,做一個好人,這對每個人都是考驗。

一位朋友跟我分享,她在炎熱夏天,選擇不開空調入睡,因為這是她可以分享到坐囚者在監獄的艱辛(監獄的夏天很炎熱)。她的做法沒有實質減少在囚者的艱辛,但她的做法要表達她與在囚者的同在。同樣,有人選擇削髮,表達他們撐患癌親友,多於有實質幫助。在這背景下,我問,面對戰火襲擊的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人都在驚慌、傷痛和流血中度過,在遠方的我可以為他們做甚麼。祈禱、認識和關注事件、聯署呼籲停戰之外,我想到一種可能,就是建立公民友誼,不是因為巴勒斯坦人和以色人是世仇,而是因為他們當中有人是彼此朋友。要受害者視加害者是朋友是不切實際,所以,公民友誼主要是寫給路過的人。路過的人或多或少都被拉進衝突中,他們不是以評論人角色參與,而是以公民友誼之手參與。踐行公民友誼者不只是和事佬,他們更視受害者和加害者可以是他們的朋友。他們以關懷和善心踐行公民友誼,為衝突雙方製造空間和下台階。縱使遠方的我們可能沒有機會直接在他們當中,但我們卻以不同方式實踐公民友誼撐他們之餘,也視他們是我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