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3日 星期六

德性的反抗—忿怒

  (《時代論壇》第1766期,2021年7月4日) 作者: 龔立人 (請支持和訂閱《時代論壇》)

傅柯(Michel Foucault)說,「那裡有權力,那裡就有反抗。」例如,緬甸軍方濫用權力,就有人民反抗。反諷的,「那裡有反抗,那裡就有權力」。權力與反抗是銀幣的兩面,不能分割。反抗者可以不要因反抗付出太沉重代價嗎?同樣,行使權力的是否受到制衡,不令反抗升級?這一切與民主制度、法治和公民德性有關。雖然有些國家的民主制度和法治在短期內沒有改善可能,甚至倒退,但人民仍可以培養公民德性。德性的反抗沒有保證可以有效地制衡權力,也不保證可以減少因反抗要付的代價,但它為社會保存了良知與美善。
忿怒是七宗罪之一,但在受壓迫者的經驗下,忿怒卻是一種德性的反抗。受智利統治者皮諾切特傷害的倖存者和旁觀者,不可能對他和一切濫權者沒有忿怒。同樣,受馬來西亞的「馬來人至上」政策受歧視的人不可能對這制度的既得利益者沒有忿怒。忿怒是美德,不但因為忿怒讓人說出了他們因不公義所受的傷害,更因為忿怒點燃人內心的火,拒絕接受不公義是常規,並試圖改變不公義。然而,忿怒會否令人陷於報復和仇恨?忿怒會否令社會陷於對立?被囚禁27年的南非總統曼德拉保持對種族隔離政策的忿怒和不妥協,卻不陷於報復和仇恨,以致他不但可以在就任總統期間,推動復和與真相,更沒有在長期被囚的日子,被忿怒磨損了他的在獄中的共存力。另一個例子,就是劉曉波先生在其《我沒有敵人—我的最後陳述》所表現出對不公義的忿怒,卻沒有製造敵人。曼德拉、劉曉波和很多倖存者向我們見證了作為德性的反抗之忿怒是需要培育。一方面,我們要有勇氣忿怒,即不為壓迫者找藉口、不接受自己是不幸者、拒絕因不能改變不公義而接受現實。在壓迫下,很多人不會公開表達忿怒,甚至已被馴化到不再感到忿怒,並受指責是自尋煩惱。忿怒是否一定要公開表達?這留待以後討論「日常抗爭」時再作探討。婦女主義其中一個關注,就是培育婦女有忿怒的勇氣,鼓勵她們說出她們所受到不公義的對待。另一方面,忿怒需要受控制,免陷於「火遮眼」,失去判斷力和理智。控制忿怒從不容易,不只因為個人衝動性格,更因為濫權的權力者一步一步加強施壓。我明白薩爾瓦多游擊隊(FLMN)、愛爾蘭共和軍等成立,並他們使用暴力還擊。然而,當忿怒合理化對人暴力,容不下有對話、協商,甚至寬恕的可能時,忿怒已不是德性的反抗了。德性要求中庸,即不多,也不少。過多的忿怒是暴戾、過少的忿怒是「鵪鶉」。除不少,也不多外,忿怒是德性不能與其他德性切割,並要有實踐智慧。
神學對待忿怒的例子之一是南韓的民眾神學。民眾神學的民眾不只是人民,更是「恨」的人民。恨是因民眾長期受壓迫的經驗,包括日本佔據、美國帝國主義、國內軍權主義和獨裁、南北韓分隔、父權文化等。雖然恨是因民眾所承受的壓迫、失望和痛苦,但恨也是民眾那口求生之氣,對生不放棄,甚至報復。在肯定恨的感受之餘,民眾神學提升恨要有「斷」,從恨釋放出來,以致恨不會成為暴力之源頭,反而是社會轉化力量之來源。
神學的「斷」之可能,因為上主答應,「伸冤報應在我。」(申三十二35)第一,我們不但可以向上主忿怒,上主甚至願意承擔我們對其他人的忿怒。這是對上主極不公平,但上主情願我們對祂的忿怒多於我們對他人,甚至對自己的忿怒。第二,上主會報應,上主將本是我的事轉為祂的事。因上主已承接了我的忿怒,祂會處理這事。所以,我們可以不受忿怒,甚至報復纏繞。第三,上主的報應可以是簡單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邏輯(這可能也是我們的期望),但上主是恩典的上主、赦免的上主、復和的上主。縱使我們可能嚮往報復,但上主的恩典勝於祂的忿怒轉化了忿怒。事實上,我們成為上主兒女是因上主恩典、赦免和復和。「(上主說:)伸冤報應在我」沒有要求我們不忿怒、不向行不公義者追究,但我們可以不被忿怒控制,因為忿怒可以轉移給上主,而轉移為我們締結空間,讓忿怒是轉化力量之源頭,不是暴力之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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