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23日 星期二

那一種「合一」?與誰 「合一」?



 「槍口一致對外」的「合一同心」

今年學校退修會主題是「合一同心」。我第一個對「合一」的形象化理解是「槍口一致對外」。意即,面對此時社會或學校困境,應先放下歧見,槍口一致朝外,對抗外敵。若不是,我們將全面被打敗。「槍口一致對外」的「合一」之基礎是避免自身利益受損,繼而塑造共同敵人。面對殺校和受更多監管,以「槍口一致對外」理解「合一」可能有其實際需要,但它的問題是:第一,縱使外敵可能是真實的,但「槍口一致對外」強化一種簡化二元論思維,即不與我為友,就是敵人,甚至包括「捉鬼」行動。所以,「合一」與建立友誼無關,而是製造敵人。第二,要維護的是自身利益,與真理和公義無必然關係。維護自身利益不一定是錯,但在這理解下,「合一同心」可能只有利益彼此輸送的意思,甚至犧牲無辜者也可以。第三,在「槍口一致對外」下,各方會有合作、讓步和妥協,但這一切只因計算,與價值無關。反諷,出賣、用完即棄和虛假才是它的邏輯。不要以為「槍口一致對外」的「合一」只是商業社會的邏輯,講培養德性的學校和見證上主國度的教會也逃不出這邏輯。有教會主任牧師以「槍口一致對外」呼籲其他同工對抗教會執事。

「流血的合一」的「合一」

我第二個對「合一」的形象化理解是殉道者。2013年,天主教教宗方濟講了「流血的合一」(ecumenism of blood)一語。背景是有基督徒因其信仰而遭殺害,教宗方濟說,「殺害基督徒的,沒有先問遭殺害者是否聖公會、信義會、天主教或正教會,他們遭殺害,只因為他們帶著聖經、十字架和承認是基督徒。這就是流血合一的意思。」教宗方濟要指出基督徒的合一不是從處理不同宗派的教義而達成,而是從我們是基督徒而來,即背負十字架。雖然教宗方濟集中解釋甚麼是基督徒合一,但「流血的合一」對「合一」帶出兩個重要意思。第一,合一,不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目標,例如,提高學生成功入大學率,而是因為我們共同受苦。用一個近代例子,在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猶太人、同性戀者、耶和華見證人、吉普賽人、蘇聯軍人和其他反對納粹主義者都會被關進奧斯維辛集中營。有猶太人或許會看不起吉普賽人、有耶和華見證人或許看不起同性戀者,但在納粹政權下,他們全都是一樣,污染德國雅利安人。他們的共同命運是遭殺害。共同受苦使他們明白合一的意思,即彼此扶持、安慰、包容和代禱。當然,我明白以上對受苦共同體的理解太浪漫了。事實是人沒有因在地獄不不要爭資源、名聲,甚至為此出賣其他人。

第二,合一,不必然要求我們也是受苦者,而是因為我們感受到受苦者的苦,選擇與他們團結,守護他們,將自己成為受苦者一份子。認同,因為受苦者受到不公義對待;團結,因為與為受苦者伸冤和爭取公義;守護,因為要保護受苦者免再受不公義對待。

「流血的合一」的「合一」沒有因受苦者可能的牽累而選擇與受苦者劃清界線,反而為遭受到不公義對待的受苦者一起,守護他們。社會將年青人交給了學校和老師,作為老師的我們有責任在學生的困難時,與他們「流血的合一」的「合一」,不放棄他們。作為香港中文大學教師協會會長,我曾問校方,「你有為被捕學生提供援助嗎?」「你有開除被判刑學生嗎?」

「撒馬利亞」的「合一」

以上對「流血的合一」的討論使我們閱讀路十30-37有新詮釋。第一,後來被稱為「好」的撒馬利亞人之被讚賞,因為他感受到受苦者的苦,選擇與受苦者團結,守護他。受苦者可能已昏迷了,發不出呼叫,但他的流血向我們呼籲。利末人和祭司選擇漠視,但撒馬利亞人選擇看見,因為他的慈心使他不能裝扮不看見。更重要,回應慈心就要準備已安排的生活遭打擾,甚至因此帶來麻煩。那麼,利末人和祭司不一定沒有慈心,而是不想被打擾、添麻煩。撒馬利亞人不是很清閒,否則,他就不需交托店主照顧受傷者。從此看來,合一是願意與受苦者團結,並因此導致生活被打擾,添麻煩。

第二,除了那稱為好的撒馬利亞人與受苦者團結外,另一團結者是店主。故事對店主沒有太多描述。例如,他是「好」店主嗎?他接待受傷者是看錢份上嗎?他是可信任的店主嗎?我們不知道,但沒有店主,這故事就無法講完。只有撒馬利亞人,故事的重點是撒馬利亞人的「好」;但因為有店主,故事重點是受苦者得到相對地好的照顧。從此看來,「合一」牽涉不同角色,讓受苦者得到照顧。有些人在前線、有些人在後線;有些人付出較多、有些人付出較少;有些人常被提及,有些人沒有太受注意;有些人很積極,有些人只做了基本。我們無需比較,也無需要步伐一致,但我們卻已不同形式參與做好這事,讓受苦者獲益。

第三,當我們集中撒馬利亞人的好,甚至要效法他時,我們不要忽略這故事被強盜打傷的受害者。這受害者不是配角,為要讓撒馬利亞人出現,他是這故事主角之一。對於近日政府要「講好香港故事」的行動時,我很不舒服,因為它將不同受苦者剔除。學校多會墦意和高舉它的學生和老師的成就,但不要忽略那些平平無奇,甚至被視為失敗的。「合一同心」不只由有能力建立,更包括不同能力者的角色。

第四,這比喻的重點不只是「誰是受傷者的鄰舍」,更是「誰是受傷者」。習慣幫助人的基督徒較容易代入「誰是受傷者的鄰舍」的角色,但我們也是受傷者,等待關心、醫治和擁抱。老師的位置使我們看學生是脆弱的和受傷的,但老師也是受傷者,遭制度傷害、同事和學生傷害。原來,照顧受傷者的鄰舍也是受傷者。盧雲神父說,「我們是負傷的治療者」。老師們很投入關心學生,也要關心你的同事,包括校長和工友,更要好好照顧自己。

「撒馬利亞」的「合一」使我聯想起捷克哲學家帕托什卡(Jan Patočka)提出的「受動搖者的團結」(solidarity of the shaken)。他指出這份動搖是從戰爭前線的經驗而來,它是震撼的,因為它使人們重新認識生與死,並思考歷史的意義。這份動搖讓人們從舊有思維釋放出來,因為舊有思維不再可以解釋、承載和面對當下,但同時,它能打開人們新視野和新可能,呼喚人們一起作決定和領導歷史,就是「有責任地生活、活出一個歷史生命,並願意擁抱在舊世界與新世界之間的張力。 

總結

20多年前,我曾形容學校是一個培養夢想、分享夢想和追求夢想的群體。我沒有放棄這基本看法,但今日,我對學校多了一個理解,即受苦共同體、「受動搖者的團結」。也因此,我們學習以「撒馬利亞」的「合一同心」在這群體裡生活,有勇氣拋開舊日成功的思維和做法,以開放、包容、關懷、承擔和團結迎接新同學和新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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