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4日 星期日

人生五煩


 八年前,我到中國成都旅行,其中參觀文殊院(佛教寺院),當中竟然有煩惱咨詢室的服務。我相信這是香港人習慣稱呼的輔導服務。文殊院選擇用煩惱一詞很有意思,受佛教文化影響的華人很能體會煩惱的語境。按佛教理解,煩惱是障,遮蓋眾生的真如佛性。煩惱與人的貪、瞋、癡、慢、疑、惡見等有關。相對來說,世間多以障礙生活來定義煩惱,例如,患病、失戀、學業壓力等,但這不是佛教所講的煩惱,因為在患病、失戀、學業壓力等生活的人可以活出佛性,不受生活障礙困擾。基督宗教所講的八福也有類似意思,即心靈貧窮、哀慟、為義受逼迫的人可以是有福的。然而,現實是很多人卻被世間定義的煩惱所纏和所縛,生活得不自在、不快樂、不暢順,甚至可能因而選擇結束生命。以下,我嘗試從生活日常開始,認識人生煩惱(分別為生而為人、選擇、責任、人際、將來),從中辨識真偽障礙,並有勇氣跨越障礙,不受障礙所綁。

煩惱(一):生而為人

我沒有選擇在此時此地出現或我沒有選擇以這樣一個身體的我出現。為何我生在這裡和這時?為何會有我?以上問題可以是休閒地望著無際天空時發問,也可以因生活得不愉快時發問。前者出於一份驚嘆,後者出於一份質問。帶著挫敗的孩子向父母抱怨,說,「你們為何生我?你們為何只滿足你們的歡悅就讓我在世界出現?」父母回答不了,因為他們沒有選擇這孩子出現。若發問這問題的孩子感到其生存的無奈時,他們的父母何嘗不是。我們都沒有選擇就「被拋進」這世界。

            不同宗教嘗試為人們「被拋進」這世界提供不同解釋。基督宗教會說,人們的「被拋進」這世界是因為上主的創造和上主的愛,讓人們可以參與上主分享的愛。佛教以六道輪迴,指出在還未超脫輪迴時,人道是最好修行的地方,因為人道既能受苦受樂,也能分別何善何惡。父母可能回應不了我們的為何而生,基督宗教與佛教嘗試向我們講,我們有更大理由生而為人,即見證愛、分享愛、成為有愛的人。縱使未能見證愛,也可以成為有愛的人;又縱使未能成為有愛的人,也可以分享到人對我的愛。他們嘗試向我們說,生而為人不是「被拋進」的無奈,而是一個邀請、一個機會,甚至是前生功德結果。這是一個既能自我滿足,也既能受挫的人生。煩惱不是生而為人,可能只是某一種生存的呈現。

            然而,以上的宗教詮釋沒有令我們可以放下對生而為人的質疑。例如,受戰火威脅,並經歷家散人亡和身心受傷的人可能會質疑生而為人;同樣,因貧窮而導致營養不良、死亡,並每日為生存掙扎的人可能會詛咒自己的生。還有很多令人厭生的處境。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但我們要辨識:我們質疑生而為人抑或是某一種生而為人的生存狀態呢?若是某一種生而為人的生存呈現令人煩惱,甚至厭生,我們就要問:甚麼令人陷於這種生存的呈現?我們可以做甚麼改善人的生存呈現?人要培養甚麼生命質素回應或適應令人煩惱的生存呈現?但若是質疑生而為人,我們沒有甚麼更有力的說服,因為人生真的不易,人生是煩惱。人逃不出煩惱,但煩惱又不是解不開,不是因為有更好答案,而是因為視域轉變了,即轉「念」(轉變今日的心)。胞姊是佛教徒,素食者。在一次在印度修行後,她改變了素食習慣。她說,「當這麼難才找到食物時,為何我要這麼介意素食或肉食呢!有食物可以食已是恩典。」「素食曾洗滌我的心靈,也會綑綁我的心靈。在轉念下,我感受到進食時的心靈自由。」轉「念」很難,也很易。難在於不執著習慣了的視域,易在於轉身(甚至掉頭走) 是輕鬆。

生是艱難、也令人煩惱,但在「轉念」下,生而為人可以是一個邀請、一個機會、一份愛的體驗。

煩惱(二):選擇

            選擇對很多人來說是一件好事。每次到街市買食物時,我就感受到。查實,超級市場標榜的包羅萬有都是一式一樣,不同超級市場賣的貨品都很相似,不會令消費者有太多驚喜(或許,減價會令消費者驚喜)。 消費者似乎有選擇,但這些選擇都是被預先安排,反而街市的貨品有其特色,甚至會嚇你一跳。我們嚮往選擇,但也會因要選擇而感到煩惱,甚至疲倦。我所講的,不是購物或點菜時的「選擇困難症」,而是人生的選擇。

父母為孩子挑選合適學校一事就傷透惱根了。要按孩子的學習能力選擇 還是按社會期望呢?孩子長大後,要面對愈來愈多的選擇,選科、升學、交友、拍拖、要聽自己的聲音?還是聽「大人」的聲音?成人後,他們就要在職業交友、結婚、離婚、再婚、生兒育女、搬遷、移民、興趣等範疇中選擇。 這一切都會令人煩惱。除了個人準則外,選擇還要有一顆能忍受生活中不確定性的心靈,即接受不太好或到頭來錯誤的選擇,並有勇氣承擔和再選擇。

就著因選擇產生的煩惱,海德 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寫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話。他說,

從他人那邊取走了煩憂(care)而將自己的關注(concern)放到那人的職分(position)上,這就是為他人代勞。這樣的關懷乃是為他人接管(take over)其關注之事,於是,那個人被迫失去了(thrown out)他自身的職分,讓他從已經涉入的事件中向後退回,轉而等待接收已經被處理完成的事務,或者完全將自身抽離(disburden)那個事件。在如此的關懷情形下,那人遂成為一個被宰制者和依賴者,甚至這種宰制對那個人而言是無聲的,並且是持續潛藏的。這種關懷是一種遠離煩憂的代勞,它以更廣泛的範圍決定着另一個存有,並且是一種以附屬的方式成為「應手之物」(ready-to-hand)之關注型態的極至表現。

簡單來說,「應手之物」指已預備和安排的事,例如,用煮食爐的人以工具價值來認識它,這煮食爐只有指向之意。但當煮食爐沒有發熱,煮食者的不順利就將這煮食爐從「應手之物」轉變為「手前之物」(present-at-hand)。他嘗試了解煮食爐的特性,細讀說明書,甚至動手修理。煩憂是因「應手之物」不再可以應手。究竟找人代勞處理我的煩憂、另找「應手之物」還是進入「手前之物」? 選擇進入「手前之物」就是親力親為,認識這煮食爐結構。於我,壞了的煮食爐已不再只是「應手之物」,更是有我的煩憂留下痕跡的「手前之物」。

原來,因選擇而產生的煩惱就是拒絕將自己假手於人,嘗試以「手前之物」態度看待我們所遭遇,投入其中,思考可以和應該如何,並以勇氣和責任迎接「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帶來的震盪。煩惱不會因從「應手之物」轉為「手前之物」而消散,反而可能增添了,但煩惱讓我們有機會拿回自己的人生,即一手人生。

我不否定有人承受不了由「手前之物」帶來的煩惱,因為我們已習慣了「應手之物」的人生。查實,人生是由「應手之物」和「手前之物」組成。所以,煮食爐壞了也可以換一件新的或找人幫手。同時,煮食爐壞了也可能是你大顯身手機會。不要錯過機會之餘,也不要因「手前之物」太慌張。 

煩惱三:責任

            「應手之物」轉為「手前之物」是一份煩惱,因為人要為自己負責任。這使我想起日前光顧一間冰室,它的口號是「自己落單,自己話事」,跟住它的服務是「自己飲水自己倒」,「自己捧餐自己食」。以自主為題有一定吸引力,也可以是對他人的尊重。然而,強調「自己話事」可能會令人太累,不但因為擔子不輕,更因為我擔不起了。 跟隨的問題是:我可以不擔嗎?可以有幫助嗎?「我可以不擔嗎」牽涉:這是我的擔子還是別人加在我身上的擔子? 這擔子是一定要擔嗎? 可以放下擔子嗎?

            因人是在關係中,我可能已分不清楚這是自己的擔子還是別人加在我身上的擔子。作父母的完全明白這道理,父母說,「我們沒有得食,孩子也要食。」同樣,長大孩子也說,「我想移居,但不忍留下年老和患病父母。」這些令人很累的擔子呈現一份生命美德,就是「為他者」。他們需要明白、支持和協助,讓這生命美德不會轉為生命悲劇。因太累了,有愛父母的兒女殺了患病的父母。有愛孩子的父母將孩子送給別人。這沒有減輕他們的擔子,因為隨之而來的罪疚使他們陷入更大的痛楚。一個「自己落單,自己話事」的時代仍會有侍應協助顧客落單嗎?顧客容易找到這些侍應嗎?

由別人加在我身上的擔子可以與生命美德沒有關係。例如,父母期望兒女結婚生子、有一份穩定工作、成功升讀有前途科目等不會使人有生命美德。結婚生子不一定比單身好;穩定工作不一定比Slash 工作好;讀所謂「神科」不一定有前途。當然,這些期望不一定來自父母,更可以來自自己。查實,這些看似外加在我們身上的擔子也不容易放下,因為在社會價值內在化下,我們不但分不清那屬於我和那是外加在我身上,更無能力去劃分。這為何生活需要退修(retreat),不只因為人可以在退修睡一覺、食一餐、享受大自然,更因為由退修製造出來的空間,人可以審視「甚麼是你的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你所謂的終極關懷是否為你帶來终極關懷」、「你是否不察覺地將就近關懷(proximate concern)與終極關懷倒轉了」。可惜的是,在資本主義主導下,退修只剩下消費和享受之意。這是現代社會的悲哀。說回來,終極關懷給予人的整全與意義。雖然辛苦,但人樂於承擔,因為這是他們的終極關懷。相反,就近關懷只將人吸納,其擔子只有消除自己之意。例如,學業成績和成就是終極關懷還是就近關懷?十年前,「學生罷課,不罷學」一事讓我明白,學習才是终極關懷,所以,我認同政府鼓勵終身學習。學習與學業成績和成就有關,但他們只是就近關懐。雖然我們可以從學業成績和成就中獲得成功感和建立自信,但他們也可以打擊人的自信,甚至成為其奴隸,被學業成績和成就界定我是誰。這就是我所說,就近關懷代替了終極關懷。終極關懷就是回復學習,不被學業成績和成就主導學習。

煩惱四:人際

人是人際的,人際是需要透過相處和相遇發生。人從人際交往獲得讚賞,建立自信;也從人際交往經驗到排斥,可能變得懷疑和憤怒。人透過人際交往建立感情,經驗到親情、愛情和友情的寶貴;也從人際交往經驗到傷害,陷於自憐。人際真的令人煩惱。很多時,我們是沒有選擇地要與人建立人際關係,我們就置身其中。例如,工作同事無得揀,家庭成員無得揀,甚至所謂朋友也可能是一樣。 又縱使有得揀,這又不代表我們在人際可以自出自入。縱使身體或許可以,但感情卻不容易。所以,人生可以瀟灑是令人嚮往。

我有一個想法,人際就像搭公共交通(車)的遭遇。車上遇上甚麼乘客不是我可以揀,我們有各自目的地。縱使有同一個目的地,我們仍有各自目的。這經驗嘗試告訴我:

 (一)我們可能遇上有傾有講的乘客,這是罕有的,要珍惜,但我們會在不同站下車,往不同目的地。感恩相遇,不需因要說再見過於悲傷,送上祝福就是了。

(二)然而,在車上遇上的乘客多是陌生。陌生到一個地步連打招呼也沒有。雖是如此,但由陌生人建立的人際和交通網絡卻為陌生人的彼此帶來一點方便、安全和實在。

(三)在乘客當中,有些人是很麻煩,打擾(包括傷害)其他乘客。受打擾的我有甚麼選擇?第一,我們只是在車上短暫相處,不是一身一世相處。所以,我們可以轉另一個位置或帶耳筒,減少受打擾的可能。第二,我們可以考慮提早下車,轉乘另一車,目的也是避免受打擾。第三,直接向打擾別人的乘客對話,「請」他要為他人著想。或支持「請」打擾人要為他人著想的人,並找人幫助(例如,警察)。這是一種干預。選擇那一種方法受很多因素影響,沒有一個不變答案。

我的父母、我的伴侶、我的孩子都只是乘客,各有不同目的地。若他們成為打擾我的人,令我煩惱,甚至使我陷於抑鬱時,我就要認真思考下車、轉車或可能阻止他們的行為。 縱使家人是「親」,但我們皆是車上乘客,不一定和不可能一定要一齊到目的地,不需勉強。至於工作的同事、生活的鄰居、教會的朋友、學校的同學等,都是我們在不同車上遇見的乘客。工作同事的列車壞了(遇上攪事的乘客),但不等生活鄰居的列車也壊了;同樣,親人的列車壞了,但不等於教會朋友的列車也壞了。 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轉)乘不同車到目的地。 所以,我們的自由和可能比想像中多

至於目的地一事,有些乘客很清楚,不清楚也不是問題,因為當他們知道他們乘坐的列車不但令他們煩惱,更令他們失去方向時,先下車,再思考轉甚麼車就是了。等候轉車時,我們發現我們不是孤單,因為很多人也等候轉車。

煩惱五:將來

    將來是一個很弔詭經驗。一方面,將來給予人希望,以致我們知道當下不是終極和不可改變。希望不一定等於柳暗花明,但肯定的,希望讓人不被當下吸納。例如,香港人常說的「有賭未為輸」就有這意思。另一方面,將來令人產生焦慮,因為將來的不肯定太可怕了。早前,陪伴那些被捕和遭檢控的人就明白這意思。等了四年,每日都在焦慮中度過。然而,人的想像力為人帶來對將來一場排演,減少不肯定帶來壓力,但當這場排演很費力,甚至影響了當下生活,在想像的將來就為人帶來很大煩惱。例如,學生擔心明日要來的考試、約會中的戀人怕分手、畢業生憂慮找不到理想中的工作、患病的擔心病情發展、打工仔擔心破產後生活活在當下是否比將來更輕鬆,但當下是一個甚麼當下。當下可以是絕望的當下,當下可以令人煩惱的當下。例如,在戰火生活的人就明白當下的困擾了。那麼,我們需要拯救我們當下的將來,但同時,這將來又是這樣不肯定。我們如何運用將來?

            馮晞乾先生寫了一段有關希望很有意思的文字(202411日)。他說,

(中國人不講「希望」),中國古人極其量只會說「樂天」、「知命」、「達觀」...不外乎表示「順應天意,隨遇而安」,即現代人所謂「看化」、「平常心」等,這些都不等同「希望」。抱有希望的人,相信未來比今天更好;但樂天知命的人,往往只會安於現狀,甚至不介意忍辱偷生。

他借用法國社會學家、神學家埃呂爾(Jacques Ellul)的分析,繼續說,

法文espoir不妨譯為「希望」,而法文espérance則譯成「望德」。希望會讓人爽,讓人快樂,但它是短暫的,只要現實不似預期,希望就會幻滅。望德則着重堅持、忍耐、謹慎和明智,對現實保持清醒,不會自欺欺人,也不因失敗而沮喪。

「在患難中也是歡歡喜喜的,因為知道患難生忍耐,忍耐生老練,老練生盼望,盼望不至於落空,因為神的愛,已藉著所賜給我們的聖靈,澆灌在我們心裏。」(羅五3-5)第一,我認為望德的形成關乎對真理的認識和委身。真理不是資訊或法律所講的真相,而是讓人有自由的真理。它像船的錨,在海浪洶湧時,船不易被衝至漂泊。因真理使人自由,我們要小心不同真理的宣告,因為當中有虛假的,有自欺欺人;也因真理使人自由,我們的沮喪只會令我們對真理更嚮往和堅持。由真理產生的望德使我們在失望時,不會絕望;也因望德,我們的失望堅固望德。有朋友坐監了,但她沒有放棄對公義的堅持。「她的情人说她早有坐牢的心理准备,毕竟他们在高压的政治环境中走过来,现在只能坦然牵手走下去,为失去的自由继续奋斗。」「她的法律界同行为她伸张权利,他们说,法律知识彼此都拥有,我们沒有的,是她敢于承担的道德勇气。」我甚至可以說,死亡也沒有能力令有望德的人失去望德,反而她持著望德迎接死亡,因為她相信真理必勝。第二,我認為望德的形成關乎愛與被愛。有朋友坐監了,我探訪他時,他分享他出獄時會煮甚麼早餐給他的妻子吃、計劃與妻子結伴到日本旅行(他仍有不知多久監禁年期)。他表現出不是希望,而是望德,讓他跨越了當下限制,或可以這樣說,當下限制堅固他的望德。查實,監獄的日子不易捱,不易過;痛苦,沮喪,但這一切沒有能力搶走他的望德。流下的淚水不是絕望的眼淚,而是在望德和忍耐下的眼淚。

  從希望轉為望德可能與人的樂觀有關,但樂觀不必然培養人有望德,因為樂觀者與忍耐、謹慎、明智、清醒、不自欺等無關。樂觀是一種性格,但望德是一種生命力。悲觀者可能不容易改變其性格,但他可以培養望德,即堅守使人有自由的真理和成為一個有愛的人。這是生命素質。

結論

人生可以沒有煩惱嗎?絕對不可能。再者,煩惱不一定是壞事,不但因為有人說,有得煩惱比沒有煩惱好,更因為在煩惱中,我們認識自己(辨識終極關懷和就近關懷)、培養出轉「念」和望德、有勇氣面對(從應手之物到手前之物)和轉車。然而,我總要承認有些人和事令我們生活得不自在、不快樂、不暢順,甚至可能選擇結束生命。或許,煩惱就像汽車壞了,需要檢查、維修。這是很正常的事,不要慌亂。我們可以獨自修理,也不要介意尋求幫助。退修就是留下汽車,進行檢查、換油、維修零件。這需要時間和空間,修理後,就可以放心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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